2006年12月28日星期四

地主返乡


地主返乡

  1.少爷

  少爷回来了。这个消息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,再从村西头传回村东头。在小村,少爷特指地主的儿子。地主在解放前跑到了台湾,少爷也跟着跑到了台湾。
  乡长和村长都很高兴。上级在精简机构,由于没有一个台胞,乡里的对台办(对台湾事务办公室)正面临着被撤销的危险,对台办里面都是乡里领导的女眷,乡长老婆兼任主任。由于业务比人咬伤狗的事情还稀少,乡对台办成了一帮娘们儿打毛衣、甩扑克、唠家常的好去处。乡对台办成立多年来,以挨家挨户搜寻台胞为己任,成员也有两人发展到二十几人。乡对台办为了能够找到一个台胞,费尽了心血,他们排查了每一个祖上有人参加过国民党军队的家庭,希望从中有所发现。但是,台胞不仅没有找到一个,还被一个假台胞骗了一次,害得乡长被县长骂娘,村长被乡长骂娘。
  少爷回来,村长也高兴。台胞思乡心切,也都有钱,没有多总有少吧,多少会往小村投点资,他这个当村长的也能沾点光,自然也有了一个出头露面的机会。

  2.家仇

  乡长让村长抓紧时间给少爷的爷爷建造一个墓,少爷爷爷的墓在文革时候被村长家里的人掘了。乡长还让村长去查找少爷先祖的资料,争取发现一些爱国志士或者有影响的伟大人物,来激发少爷的自豪感和爱国情操,自然也有利于保持长久的联系。少爷家的姓和小村的任何一家都不相同,这意味着村长必须从头开始做。村长去问他的父亲,被父亲痛骂了一顿,原来,村长和少爷家有仇,村长的爷爷就是被少爷的爷爷打死的。
  村长说:“这事儿你咋不告诉我呢?”
  村长父亲又痛骂:“我都给你说了几百遍了,你咋没有一点记性呢?”
  村长说:“人家现在可是台胞……”
  村长父亲说:“你,这不是忘本吗?你没有一点恨?你平常不是挺狠的吗?”
  村长觉得谈下去,没有什么结果,就走了。
  
  3.历史

  “少爷的先人,咋不是奸贼就是叛徒呢?你是不是弄错了,少爷的爷爷咋干那么多坏事呢?”
  村长拿着一组名单问乡里教历史课的老师,历史老师说,这都是事实。
  村长说:“你得想办法找点正面的来,现在又不是要批判他。”
  历史老师说:“书上就是这样写的。”
  村长说:“你这人咋恁固执呢?岳飞破坏国家统一,民族英雄光荣称号听人说都已经被组织上取消了,秦桧也快平凡了,你咋不与时俱进呢?”
  历史老师问:“就按照这种模式改?”
  “就这么改!”村长掷地有声。

  4.帽子

  少爷也老了。
  村民指着少爷,尽管他们谁也看不出过去少爷的影子。
  少爷走在村头,满眼泪痕。少爷后面,跟着一位副县长和县对台办的工作人员,后面是乡长和乡对台办的工作人员,再后面是村长和村对台办的(临时成立的)工作人员。在这里,职位和辈分成正比。副县长看上去像是少爷的跟班(平辈),乡长看上去像是少爷的儿子,村长看上去像是少爷的孙子……
  少爷头戴礼帽,一会儿,也许是太热了,少爷取下帽子。村长赶紧跳过去,接了去。村长手捧着帽子,毕恭毕敬的,像是捧着自己祖先的牌位。村长看着摄像镜头对着自己,赶紧从兜里拿出梳子梳了梳头。
  少爷先去了他爷爷的墓地,这个豪华的墓地是村长挨家挨户摊派上来的。少爷突然跪地痛哭,副县长一霎时有点不知所措。乡长也跪了下去。村长则跟着跪倒号啕大哭:“爷爷啊!你的孙子来看你来了。”
  村民就在一边骂:村长咋能给仇人下跪呢?再说,按照村里的辈分,少爷应该管村长叫叔叔啊。村长咋就成了孙子呢?
  有的说:真是黄鼠狼哭耗子,那墓还不是村长家给人掘开的。
  有的则说:见到台胞就这样,见到外国人还不得管人家叫祖爷爷!
  
  5.伙伴

  少爷向人打听自己儿时的一个伙伴,村民马上给他说了。
  村长这边飞一般地去做工作,再三交待哪些话该说,哪些话不该说。
  儿时的伙伴,经过50多年的岁月,也都是两鬓斑白的人了。少爷热泪盈眶。伙伴也想哭,看着村长恶狠狠的眼睛,没有哭出来。
  “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?”少爷问。
  其实,少爷问也是多问,看看破旧的房屋,什么就不用说了。
  伙伴说:“都是政府领导得好。”
  少爷把村长叫过去,给村长讲他们小时候的事情,村长很夸张地笑个不停。但少爷明显感觉到了伙伴在村长身边的恐惧。少爷突然想到了鲁迅笔下的润土,当年活泼勇敢的伙伴,已经被恐惧吞没了。
  少爷走的时候,伙伴突然失声说了一句话:我爹死的时候,还想给你家种地。
  少爷听了眼泪都出来了。

  6.怀念

  少爷的家事成为村民们议论的话题。
  年纪大一点的人说:少爷的爷爷作恶多端,少爷的父亲却是一个大好人。他对人很好,农忙的时候他也下地干活。从来没有看不起穷人。他有同情心,谁家日子苦得过不下去了,他也会主动给人送去一点粮食。
  有的村民说:真的很怀念他。那时候,我们家里给他家干活,什么也不用管,不像现在,要了这要那……

  7.投资

  中午,乡里设宴款待少爷。
  谈到了投资的事情。
  少爷说:“我想给家乡建一座庙。”
  “啥?”副县长、乡长、村长都愣了一下。
  少爷说:“我十几岁就离开了家乡,现在已经是白发人了,在台湾的每一天,我都盼着到家乡看看……”
  副县长说:“现在正在破除邪教,县里刚刚成立了破邪办,这时候盖庙好像不太合适,能不能投资搞点实体?”
  
  8.危房

  下午,少爷去了一趟学校。
  小村的教室让少爷大吃一惊,这房子还能上课?!
  少爷问村民:“教室咋这么破,学生咋这么少呢?村里不是说该进入小康了吗?”
  村民谁也没有敢说话,村长的眼线可都在盯着呢。
  
  9.学校

  少爷走了时候,一脸的沉重:这么多年来,天天想家,家乡怎么变化这么大呢?人们脸上的欢乐都到哪里去了呢?
  少爷最终没有建庙,他捐献出来一笔数目可观的钱,委托村里建一所好一点的学校,上面的领导听到这个消息,挨着边的挨不着边的,都来视察、指导工作,一痛吃一痛喝一痛拿,后来,村里凡是活着的东西看见这帮人就没命逃窜。
  村长家的看门狗也被一位领导看上,炖了狗肉汤。还有人说,村长连自己老婆都赔上了,被上面来的某位领导占了便宜。这件事情传出来之后,乡长见到村长离老远都打招呼,摇头晃脑地热情,活像一只家犬。
  少爷捐献的那笔钱越来越少,以至于后来连个鸡窝都垒不起来了。

  10.庙

  但是,学校又不能不建,不然怎么对台胞交待。最后,村长让村民对钱,没有钱的用鸡、鸭、羊、粮食、树木、砖之类的来抵账。
  学校最后建起来了,学校以少爷的名字命名,乡对台办从此高枕无忧。
  学校仅有的几个学生相继辍学。
  村民在学校里塑了一尊菩萨像,以乞求上天的保佑。学校成了一座庙,香火日盛,据说极为灵验,周围村子的人都来小村敬香(注:敬香为烧香的敬语)。  
  少爷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小村。
  
  11.出国潮

  去年,有人说少爷在美国治病,海峡两岸血浓于水,县里、乡里、村里得到消息,轮流派人去美国探望,不过,有知情者透露说,少爷住院两天后就出院回台湾了。但出国潮至今未见降温,目前还有一班人正准备动身前往美国探望少爷。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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